2014年5月19日 星期一

故事都是從頭說起(ARK)

大學前兩年只學到一點皮毛,大三時開始上了這堂:心理衛生。教室就在教育大樓五樓,一班三十個學生,被分成六組在不同的教室上課。這堂課的重點在於分享,所以學生們分組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分享自己的經驗,透過彼此的分享,來學習從談話裡得知該如何幫助案主,這是從事輔導的必備技能,也是我進入這個系想學習的。
        今天第四次上課,輪到了我當組長,每次上課開始時都要給同組的同學討論出這次分享的主題,我們這組有幾個都是善於發表很有主張的同學,在這次的討論主題就先爭論不休,讓身為組長的我有點無法控制場面。這時老師走進了教室
老師:「你們討論出主題了嗎?」大家沒說話,我就說:「因為大家意見比較不同,所以還沒討論出來喔」老師:「那不如這樣,我們大家選出一個人,讓他來說我們這次的討論主題吧。」
         老師的意見大家都一致同意,經由猜拳得出的贏家正好坐在我右邊,他就說:「大家就來分享一下自己的煩惱好了。」老師聽了就讚賞的點點頭,並說:「這是個不錯的方向啊,那從誰先開始呢?這次你是組長,不如就你先吧!」
我頓時啞口無言,好像呆住了一兩秒,老師似乎有點注意到我的異常:「怎麼了嗎?」我馬上反應回來,感覺得到全部的同學都在看我,趕快搖搖頭並說:「喔,我沒事,只是在想而已」經我這麼一說大家更沉默了,彷彿我說錯了什麼話一樣。我吞了吞口水,說道:「是有一個煩惱


妹妹已經入學了一個星期,我按照約定每天放學陪她在學校後的森林裡散步。說實在的,在這間學校工作的三年來,是第一次這麼認真用到我所學到的諮商技巧。每次跟她的談話裡,都希望探究出她心中所想的是否跟我預設的相同,更希望能從她口中得知他跟父母的關係,希望能得到一個她在入學之前的有趣行為的好解釋。

但這樣的努力回報似乎也不大,我本以為她會非常活潑不斷地跟我講話,而我只需要從她的話裡找出我想要找的答案就好。然而她的話遠比尚未入學時少,我本想是不是她剛進這間學校上課,不習慣這裡的生活,所以在談話中也不提起真正想知道的問題,就常常問她每天過得如何。

今天的天氣算好,正入深秋,雖然涼爽,但天色微陰,下午一兩點太陽不會太大。星期五都是小孩子最開心的日子,但我牽著的這孩子好像不是,我們走在小森林裡,她看起來確實悶悶不樂。我就問她:

「怎麼了?是不是在學校不習慣啊?」
她搖搖頭,我再問:「還是因為這裡太小了?」我指著周圍的森林
她稍微有一點反應說:「一點點」我就說:「你慢慢就會習慣啦,這裡雖然小,但是也滿漂亮的呀。」妹妹回答:「沒有把拔馬麻!」

我馬上就回想到當初妹妹就是一直跟她說,她的父母在森林裡,所以我就問道:「為什麼把拔馬麻會在森林裡啊?」妹妹馬上回答:「他們說的啊!說找不到他們,就要去森林裡找。」我聽到這裡本想繼續接話,但卻被妹妹打斷:
「老師有沒有找不到的東西?也會在森林裡喔!」


上課結束後,老師來找我,她認為我的煩惱並不是這麼小,似乎有必要深入探討。事實上我很想跟老師說我已經做過這件事情了,也沒有什麼用。但心裡想透過老師的專業協助,也許可以得到不同的結果,我也就欣然答應了。

我進了老師的辦公室,布置得很棒,老師示意我可以坐在那張看起來非常舒服的沙發上,我坐下時心裡想:不知道以後能不能也擁有一間這樣的辦公室。她隨即拿起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前面問道:

「所以」她擺起一副諮商師專業的姿勢和表情說道:「你什麼時候發現這件事的?」
「其實不是我自己發現的」隨著老師的嚴肅態度,我也正襟危坐了起來回答道:「我也有點記不清楚是什麼時候了,應該是小時候。」

「那是你自己發現的嗎?」老師接著問,彷彿剛剛我的話完全沒有讓他吃驚一樣。
「是我姑姑。」我答道。她再問道:「所以你是跟姑姑,姑丈一家一起住的嘍?」我點點頭,她看起來毫不意外。
「那你可以說一下,她是怎麼發現的嗎?」老師似乎比較放鬆地靠在椅背上問著我。
我說道:「她告訴我的時候,用得是一種試探性的語氣問我的,她一問我,我才發現這件事,但也沒有太吃驚。」我努力的回憶著說:「似乎是經過她慢慢觀察所發現的結果,她向我提到,從她把我從我阿嬤那裡接來後,就一直覺得怪怪的,是直到那時完全確定,才問我自己有沒有印象發生過。」

老師說:「恩,這是個好問題,那你是不是有印象呢?」我:「說真的,從進入我們學校之後,我不斷用各種方法去回憶,但實在是沒有任何印象,有可能她沒說我也一直不會發現。」
老師用輕鬆的口氣向我說:「看起來這對你而言也不算是個很小的煩惱嘛。但也不要太執著,其實你這樣的問題我也不是第一次聽說,只是我需要確定是不是真的完全沒有發生過。」

聽完這句話我反而沒有受到安慰:「但就我的印象,我實在是不記得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,連一點都想不起來。」
老師伸出手來,握住我的手說:「想不起來也沒關係,有時候我們會迷失在煩惱裡,是因為我們已經不是在煩惱事情本身,而是在煩惱事情發生的原因。」
我試圖撇清地回答:「其實也沒真的這麼在意,只是每次被問到,我都會不知如何回答,甚至不知道我要不要想辦法解決這件事。」
老師就展開笑容的說:「那就不要解決啊!等有一天想解決再說!只要記得,每個故事都是從頭說起,煩惱的故事也是。從頭開始尋找它,慢慢的就會知道該怎麼辦了。」


我坐在辦公室裡,想著往事也看著時鐘,心想這小孩子雖然經常語無倫次,但卻也常常中自己的要害。聽到打鐘的聲音,心裡也想差不多要去校門口等那孩子了,才慢慢走出去。

陪妹妹散步聊天的習慣也持續將近一個月了,也常常跟那孩子的導師關心她的情況,她在班上似乎也沒有太多朋友,也不太愛講話,可能很多同學連她叫什麼名字都還不知道,大概她還沒有完全適應都市生活的關係吧!

在門口等了許久,以往一放學過一兩分鐘那孩子就馬上跑來了,這次等了十分鐘,還沒等到,我覺得有點反常,但又想可能是導師有事情宣布所以耽擱了。

馬上見到妹妹的導師向門口奔來,他氣喘吁吁的說:「你有看到那妹妹嗎?」被這麼一問我心也急了,說道:「她今天沒來學校嗎?」導師說:「早上她有來,但好像下午就不在了,我問了班上的同學竟然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。」

雖然我能理解,但可能還是給了這個老師一個責備的眼神,我說:「那麻煩你去跟校長報告,我去聯絡她的家長!」馬上又想她應該不會在家裡,接著改口:「你也順便去連絡家長好了,我去森林裡找她。」也只能這麼希望,我跑進了每天跟她散步的森林裡找她。

這片小森林就是很小,我前後跑著找了好幾遍,不斷叫她的名字,還是沒找到,應該已經過了半個小時,身後有人叫住我,轉頭看到是校長和她奶奶跟導師跑了過來。
導師看起來一臉愧疚,校長基於職務非常焦急,奶奶則是一副愧疚焦急和生氣都有的表情,可能是我太武斷他們內心的想法,但至少我是真的這麼認為的。

校長想要緩和場面的問導師說:「張老師,你今天有發現妹妹有任何的異常嗎?」
導師:「沒有啊,她看起來很開心。」不知道為什麼,我倒覺得他講出這句話只能表示他跟這妹妹有多麼的不熟識,她在學校不會是個看起來很開心的孩子。
校長再問奶奶:「今天你帶妹妹出門的時候,她有任何跡象不想上學嗎?」「她每天都不想上學啊!要不是有個老師答應要陪她散步,她根本不會聽我的話來學校。誰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咧!」奶奶邊講邊用責備的眼神看著我。

校長問我:「陳老師,你有想到她會去哪裡嗎?」
我承認想不到她會想去森林以外的任何地方,但還是試著努力思考,為什麼她會因為我答應每天陪她散步就願意來上學呢?既然她最想要的不是去森林,那會是因為什麼?難道是想要人陪嗎?那她應該來找我啊!還是說她現在想要別人陪,那還有誰呢?
我抬頭看了看站在我前面的三個人,一個是跟她根本不熟的導師,一個是擔心孩子真的不見的校長,一個是很不諒解孩子跟我的家長。我心裡搖搖頭,一定不是要找他們,除非她爸爸媽媽在,不然沒人可以找了啊!如果要找爸爸媽媽,那她一定會在森林裡。還是我沒有把這裡翻遍呢?

這時候奶奶又說話了:「她不會在這森林的啦,我每天都問她要不要來這裡,她都說不要,但是又一直說爸爸媽媽在森林裡,這個小孩子講話就是顛三倒四的,既然爸爸媽媽在森林哩,為什麼不在這裡找呢?都是她媽媽慣壞她了」隨著這老人家的喋喋不休,我突然想起了我跟這妹妹初次見面的地方,也想到了在那之後她在辦公室跟我說的話,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「我知道她在哪裡!」我大聲說:「有沒有聽到鋼琴聲?」他們似乎都沒有跟上我說的話,我接著講:「我們從頭想一想,就知道在哪裡了!」說完,我馬上往育樂大樓的方向跑去。


好久沒有回阿嬤家了,上次回來似乎是考大學之前,大概是因為我跟阿嬤不太親的關係,但說實話,我應該跟誰都不太親。
也許是可憐我吧,大家都對我很好,自從小學二年級搬到姑姑家之後,姑姑對我視如己出,表姐表妹們也與我情如親姊妹,但我好像無法真正讓人從心裡相信我跟她們很親。
每次跟別人解釋到我家的狀況,別人總是轉換成另一種很同情的眼神看我,讓我有點不舒服,除了一點小毛病以外,我都滿正常的啊。

回阿嬤家其實也只是因為聽完老師的意見之後,想試著把故事從頭探索一遍,是不是老師不提醒我,我就沒有發現可以這麼做?還是其實我一直在逃避?可能我自己也說不清楚。
下了火車,阿嬤在出口外等著我,我提著行李跟著阿嬤一路走回家裡,一路上一句話也沒有說。阿嬤家其實離車站不太遠,阿公是退休警察,在他去世之後遺孀仍然能住在警察宿舍裡,就在派出所的後面。我還記得小時候阿嬤每天穿過派出所帶著我去幼稚園的情景。

坐在阿嬤家的客廳裡,突然覺得有點突兀。阿嬤走來坐在茶几前面,開始泡起茶來,一邊用台語跟我說道:「妹妹啊」「台北上學還好嗎?」我只好虛應故事的回答一下,卻也不知道該如何切入主題。「我很好」我拿起茶杯假裝享受茶香。
她又說:「你這次回來是有事吧?」我就想應該是時候說了。
「阿嬤」我向她問道:「當初爸媽離開的時候,我看起來很難過嗎?」

阿嬤說:「看起來沒有,你當時還小,也許還不完全明白發生什麼事,但你是個聰明的孩子,應該過一陣子就大概知道了。」我就接著再問:「是不是我都太壓抑了,讓你們都看不出來。」阿嬤回答:「再壓抑都看得出來的,你自己有印象嗎?」
我真的是一點都不記得,我知道自己有時候會很難過,但是不是都不夠難過?
「你想知道什麼?」阿嬤問「你爸媽最近連絡你了嗎,還是?」
我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這問題,因為不知道這件事跟他們有沒有關。

「是姑姑跟我說的,她跟我說我從來沒流過眼淚。」我平淡地回答她
阿嬤靜靜地沒說話,她把我前面的茶杯拿去倒掉已冷的茶水,再滿上熱的茶遞給我,我接過茶杯。
「我不記得你有哭過,至少從你兩歲後到我這裡來之後都沒有。」阿嬤說道「別的孩子跌倒會哭,肚子餓會哭,媽媽不在會哭,但你從來都不會。」
「所以你一直都知道?」

「一直都知道。」她幫茶壺加入熱水,蓋上了蓋子。「你一向都不顯露情緒,也都很乖,長大了也還是這樣。」
也許我很小就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吧,但這跟我不會哭有什麼關係嗎?
「所以你現在在煩惱這件事情嗎?」阿嬤說
我直覺性地搖搖頭,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。
阿嬤說了:「也許哭不哭不一定跟難過有關,你一向都很會處理情緒,所以你才沒有哭。」
阿嬤說的有道理,但我還是不知道怎麼做,也不知道要不要做什麼,難道我真的一直在逃避嗎?
阿嬤放下她的茶具,看著我問:「你有沒有想過找你爸或你媽聊一聊?」


越來越靠近音樂教室,毫無章法的鋼琴聲也越來越清楚,我也搞懂了,要幫她找回爸爸媽媽必須從頭開始。

到了門口,看到她坐在鋼琴上亂敲鍵盤,我慢慢地走進去,坐在她旁邊。不知道她有沒有察覺我進來,但她的手確實慢了下來。
「妹妹」我說:「爸爸媽媽帶你去森林的時候是不是都有彈琴?」

妹妹這時才停下來,說道:「要有人唱歌。」她從椅子上爬了下來,說:「都是我唱歌,馬麻彈琴,就會有小鹿來看我們。」
我也離開了椅子,蹲到她前面說:「你帶我去找把拔馬麻好不好?」妹妹歪著頭回答:「你為什麼想去?」我就說:「老師也要找一樣東西啊,我們一起去森林,然後你也陪我找到他們好不好?」

她高興得蹦蹦跳跳了起來,就像當初我答應天天陪她散步時一樣的開心,她說:「那我要帶你去學校,帶你去涼亭,帶你去森林,還要帶你去找小鹿!」
我等她跳完之後告訴她:「那你也要答應老師,回來之後要乖乖上學,不要再讓奶奶擔心喔!」
她回答:「那你也要乖乖跟我走喔,不然你會迷路!」她又開始又唱又跳,我站起來歇了歇腿,她突然轉頭回來。

「你想要找什麼?」她問「很重要的東西嗎?」
「老師不會哭。」我好像聽得到自己說話「老師想去把自己的眼淚找回來」
她似懂非懂皺著眉頭看著我,接著又跳了起來,教室外的走廊腳步聲也越來越大。
看樣子這次真的要面對了,從頭開始,找到我的眼淚。